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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读 │博尔赫斯谈话录

博尔赫斯 城读 20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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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谈话录



“失明者的声音是最本质的博尔赫斯。那些听过或者读过他的人们,终其一生都被他影响”。


威利斯•巴恩斯通编,西川译,博尔赫斯谈话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阿根廷诗人、作家和翻译家。1976年,博尔赫斯在印第安纳大学参加了一系列有关他的生平与创作的对话活动。1980年春,博尔赫斯重返印第安纳,此外他还访问了芝加哥、纽约和波士顿,一路上边走边谈。本书《博尔赫斯谈话录》(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为这两次美国之行中接受威利斯•巴恩斯通(Willis Barnstone), 科尔曼(John Coleman)、里德(Alastair Reid)、科法(Dick Cavett)等人访谈的对话记录结集,共十一篇对话。

 

博尔赫斯由于家族遗传,中年失明,他必须把所有文字口述给他人,这为他后期的每一部作品带来一种旋律式的流畅,确立了这种谈话和书写的联盟。


博尔赫斯的谈话验证了他的写作,正如他的写作验证了他的谈话。听他说话,就是阅读他。阅读他,就是聆听他用低低的男中音叙说——博尔赫斯在对话中解释自己的姓氏Borges是一个普通葡萄牙语姓氏,在葡语中就是“有声音”(burger)的意思,不能不让人惊叹历史的巧合。

 

威利斯•巴恩斯通评价:“失明者的声音是最本质的博尔赫斯。那些听过或者读过他的人们,终其一生都被他影响”。

 

博尔赫斯谈语言和诗歌

 

本书编者威利斯•巴恩斯称博尔赫斯为“天言智者(genius of the word)”。博尔赫斯在家说西班牙语和英语,此外还会拉丁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冰岛语、古斯堪的纳维亚语,80岁上还在学习古英语和日语,“如今我正在学习古英文,也在努力对日语有所了解,我希望我能继续下去。我当然知道我已经八十岁了,我希望我会随时死去,但我又能拿死亡怎么办呢?只好继续生活,继续做梦”。

 

在对话中,博尔赫斯信手拈来背诵多种语言的诗歌,比较不同语言的词汇,并建议学习德语和英语的方法:

 

我找到了一种十分惬意的学德文的方法,我建议大家都这样做,如果你一点儿德文也不懂。就这样试试看:找一本海涅的《漫歌集》——这很容易——再找一本德英词典,然后就开始读。刚开始时你会感到为难,但两三个月后你就会发现,你在读着世界上最优秀的诗,也许你不能理解它,却能够感受它,那就更好,因为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

 

对那些学英语的人,我总是让他们从阅读奥斯卡·王尔德的作品入手。 

 

我可以背出许许多多西班牙语、英语、古英语、拉丁语、法语、德语,以及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诗歌,当然还有意大利语诗歌……。我的记忆中充满了诗歌,但没有多少年月日和地名,我把这些东西给忘了。我记不清我种种经历的前后顺序,但不知怎么回事,词语却依恋着我,或我依恋着它们。

 

我记得一些诗歌片断,很好的诗歌。文学之于人类的心灵不可或缺……诗歌与美必将得胜。

 

 “on flodesæht feor gewitan”(航行于大洋的惊涛骇浪)

——古英语诗歌

 

 “Jeder Engländer ist eine Insel.”(每一个英国人都是一座岛屿。)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

 

 “this great wing of eternity”(这永恒的伟大翅膀)

——哈特·克莱恩(Hart Crane)

 

“They have ridden the low moon out of the sky.

Their hooves drum up the dawn.”

(他们已经催策着低低的月亮隐没于天际。他们的马蹄敲起了黎明。)

——吉卜林的《东西方歌谣》(“The Ballad of East and West”)

 

微暗”(dim)是一个美丽的词,它与德语中的Dämmerung(夕光)相近似。“夕光”与“微暗”,它们是相通的。

 

 “Iba el silencio andando como un largo lebrel.”

(寂静移动有如细长的灵缇。)

——西班牙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

 

Por mares nunca de antes navegades (啊,过去从未有人航行过的大海)

——葡萄牙卡蒙斯

Peregrina paloma imaginaria

que enardeces los últimos amores,

alma de luz, de música y de flor,

peregrina paloma imaginaria.

(幻想之中的朝圣之鸽

把火焰带给最后的爱情,

光的灵魂、音乐与花朵的灵魂,

朝圣的灵魂在幻想之中。)

——玻利维亚诗人

 

“Fuggendo a piede e sanguinado il piano.”

(双脚没命地飞奔,鲜血染红了土地。)

——但丁《炼狱篇》

 

“[que,] huyendo a pie y ensangrentando el llano”

([他]徒步奔逃在平原上,留下血迹)

——博尔赫斯

“Al fin me encuentro con mi destino sudamericano.”

(我最终与我南美人的命运相逢。)

——博尔赫斯

 

“When shall we three meet again/ in thunder, lightning or in rain?”

(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

——莎士比亚《麦克白》

 

“That dolphin-torn, that gong-tormented sea.”

(那被海豚撕裂、被钟声折磨的大海。)

——叶芝

“Parting is all we know of heaven/ and all we need of hell.”

(死亡是我们对天堂所知的一切/也是我们对地狱所需的一切)

——艾米莉·狄金森

 

“Die Ros’ ist ohn’warum,/sie blühet weil sie blübet.”

(玫瑰无因由,/花开即花开。)

——德国安杰勒斯·西莱修斯

 

我是一个熟知黑夜的人。

我曾在雨中出门——在雨中回来。

我曾一直走到城市最远处的灯火。

 

一座发光的大钟指向天空,

宣布时间无所谓对与错。

我是一个熟知黑夜的人

——罗伯特·弗罗《熟知黑夜》(“Acquainted with the Night”)

 

“Time flowing through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时间从子夜穿过。)

——丁尼生

 

博尔赫斯谈写作


所有这一切,错误的女人、错误的行为、错误的事件,所有这一切都是诗人的工具。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不幸、挫折、耻辱、失败,这都是我们的工具。我想你不会在高高兴兴的时候写出任何东西。幸福以其自身为目的。但是我们会犯错误,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变为诗歌。而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就会觉得我生命的每一时刻都具有诗意。我生命的每一时刻就像一种黏土,要由我来塑造,要由我来赋之以形态,把它炼成诗歌。所以我觉得我不该为自己的错误而抱歉。这些赋予我的错误产生于极其复杂的因果之链,或者毋宁说无止境的结果与原因之链——也许我们的错误并非始于原因——以便让我将它们转化为诗歌。

 

尽管故事本身并不平直,既然宇宙间没有平直的事,既然每件事都是复杂的。我把它们装扮起来,写成朴实的小说。事实上那些小说我反复写了九到十遍,而我却想让它们看起来仿佛不事斟酌。我要它们越平凡越好。如果你们不曾读过我的书,那么我要斗胆推荐我的两本书给你们……一本是诗集,名叫《月亮的故事》(应为《夜晚的故事》),另一本就是《沙之书》。

 

是诗来找我,而且甚至小说也来找我。我的脑子大了,就得减轻它的负担,而减轻负担的惟一办法就是把东西写出来。别无他法,否则它要一直压着我。

 

一本书是想象和记忆的扩大。书籍也许是我们借以了解过去,也了解我们个人过去的惟一的依凭。然而何谓一本书?一本书摆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记得爱默生好像这样说过——一本书是物中之物。而说到底,它为何要展现在我们而前?一本书是一个物件,它摆在那儿,它自己无所谓存在与否。一本书并不自知,直到一位读者捧起它来。于是我想到我要写一首关于这简单的事实的诗:一本书乃是物质世界中的一分子……它沉睡着,有所期待。

 

依我看,生命、世界,是一个噩梦,但我无法逃避它,我依然在梦着它。我无法抵达拯救。拯救与我们无缘。但我尽了力,我发现拯救之于我就是写作这个行为,就是怀着无望的心情沉浸在写作之中。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我看不见,经常感到孤独。除了继续做梦,然后写作,然后不管我父亲过去怎样告诫我,把作品送出去发表,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我的命运,我命中注定要思考一切事物、一切经验,好像这一切的出现就是为了让我去运用它们来制造美。我知道我失败了,我还要一直失败下去,但这依然是我生存的惟一正当理由。继续体验事物,继续快乐,悲伤,茫然,困惑——我总是为事物所困惑,然后努力运用这些经验来创作诗歌。而在许许多多的经验中,最令我快乐的是阅读。啊,还有比阅读更好的事,那就是重读,深入到作品中去,丰富它,因为你已经读过它。我要劝大家少读些新书但要更多地重读。

 

我们写作,既不为少数人,也不为多数人,也不为公众。我们以写作自娱,也是为了让我们的朋友们愉快。或者我们写作,也许是因为我们需要打发掉某些想法。伟大的墨西哥作家阿方索·雷耶思对我说过:“我们出版是为了不再继续校订手稿。”

 

博尔赫斯谈地狱和死亡

 

地狱,依我看它不是一个地方……但我视之为一种状态。

 

与其说灵魂寻找通向地狱或天堂之路,不如说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我已经八十岁了,每天晚上我都发现我有时活在幸福之中,也许这就是天堂;而有时我感到心情不畅,或许我们可以并不过分夸大地使用一个隐喻,称这为地狱。

 

我读过一位英国牧师写的一本书,书中说天堂里有更多的愁苦。我相信这一点。我也希望如此。因为快乐毕竟是无法忍受的。我们会有片刻的快乐,但一种永恒的快乐却是无法想象的。不过我个人并不相信来世。我希望我有个结束。当我感到难过,当我忧心忡忡——我总是忧心忡忡——我就对自己说:何必忧愁呢?任何时刻拯救都会以毁灭和死亡的方式到来。既然我就要死了,既然我随时都会死去,何必还要为诸事烦恼呢?我所寻找的并不是彻底的黑暗,因为黑暗毕竟也是一种存在。不,我所欲求的是被忘掉——而我当然会被忘掉。任何事物都会在适当的时候被忘掉。

 

当我想到死亡的必然性,想到死亡,我便满怀希望,满怀期待。可以说我贪图一死,我不想每天早晨爬起来发现:哦,我还活着,我还得做博尔赫斯。

 

在西班牙语里你不说“醒来”,而说recordarse,意思是,记录你自己,想起你自己。我母亲过去常说:“Que me recuerde a las ocho.”(我要在八点钟想起自己来。)每天早晨我都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已经多多少少不存在了。再有,一当我醒来,我总是觉得失望,因为我还活着,还是同一个愚蠢而又古老的游戏没完没了。我不得不做某个人,我不得不做得惟妙惟肖。

 

我多次想到过自杀,但是每一次我都把它推迟了,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好忧虑的呢,既然我有自杀这件强大的武器,而同时我又从未使用过它,至少我觉得我从未使用过它。

 

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我时而让自己感到闷闷不乐——我就把死亡视作伟大的拯救。……我把死亡当做一种希望,一种把自己完全抹掉、完全湮没的希望。我可以指望这一点。我知道没有来世,不必对来世感到恐惧或抱有希望,我们将简简单单地消失,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视不朽为一件可怕的事。但实际上它将永远无所作为。我肯定我个人不会永垂不朽。我感到死亡将证实是一种幸福。除了被遗忘、湮没,我们还能期待什么更好的事呢?我就是这样感受死亡的。

 

博尔赫斯谈时间

 

现在是很难改变的。现在的某些东西既坚固又僵硬。但是说到过去,我们则时时都在改变着它。每当我们想起什么,我们都稍稍改变了我们的记忆。我想我们应该感谢整个过去,感谢人类历史,感谢所有的书籍,感谢所有的记忆,因为说到底,我们所拥有的只有过去,而过去则是一种信念。

 

要回到过去,过去是我们的财富。这是我们惟一拥有的东西,它可以由我们来支配。我们可以改变它,我们可以把那些历史人物想象成别的样子。合成过去的不仅仅是具体发生过的事件,而且还有梦境,这一事实非常之好。……我们有书,而这些书实在都是梦。每一次我们重读一本书,这本书就与从前稍有不同,而我们自己也与从前稍有不同。

 

此刻正在被过去和对未来的恐惧所压垮。的确,我们何尝谈论过此刻?这是因为此刻就像过去和未来一样抽象。在此刻,你也总会有点属于过去,有点属于未来。你始终都在从一个阶段滑向另一个阶段。

 

每一个盲人都能获得一种奖赏:他们对时间的感受与众不同。时间不再需要每时每刻都被填满。不需要。你知道你只要活下去就行,让时间依赖你。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由意味深长的、难以测度的过去催化而成,都是由因果之链推演而成。当然,并没有什么最初的因,每一个因都是另一个因的果。每一个事物都指向无限。

 

整个难以测度的过去之所以发生,就是为了指向一个特殊的时刻。这样,过去就不是没有道理的了。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幸福的时刻,人类幸福的时刻,那么在此之前必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也会发生不少美好的事情。过去塑造着我们,过去始终在塑造着我们。我以为过去并不是什么讨厌的东西,而是像某种源泉。一切都来自这源泉。

 

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其他东西顶多只是难以理解。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

 

时间的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所以这两个不解之谜,正是哲学的基本内容,而我们很高兴它们永无解开之时,因此我们就能永远解下去。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猜测——我们将把这猜测称为哲学,哲学的确仅仅是猜测。我们将继续编织理论,从中体会到莫大的乐趣,然后拆掉它们重新编织新的理论

 

未来为我准备了这一切,这所有的礼物,而对此我过去都茫然无所知。现在我知道了。我仍然期望着未来能为我带来更多的礼物。我们对未来所知的,只是它与现在颇为不同。人们认为未来就是二十世纪的放大和变形,然而我首先知道有许多种未来,其次,我们今天看重的东西将来可能会变得无足轻重,无关宏旨。

 

博尔赫斯谈城市

 

当一个人想到曼哈顿,他就会想到纽约这座大众的城市。不过它会使你失明,就像太阳会使你失明。太阳当然是神秘的。据我们所知,只有鹰能够直视太阳。我无法一睹纽约,不是因为我双目失明,而是因为纽约使我失明,与此同时我又爱着它。

 

我以沃尔特·惠特曼,以欧·亨利的眼光来看待纽约,我也从纯美的角度来看它。整个城市——高耸的摩天大楼就像喷泉的水柱。这是一座相当抒情的城市。

 

我把世界看作一个谜。而这个谜之所以美丽就在于它的不可解。但是我当然认为世界需要一个谜。我对世界始终感到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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